「6.9」,記憶是為了什麼?
「守護香港反送中」大遊行,通稱「6.9大遊行」,由民間人權陣線(「民陣」)於2019年6月9日舉辦,旨在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(「反送中」)。——維基百科
書生 | 2022.06.09
事過三年,還有所謂「共同體」、「同路人」嗎?堅持要延長運動中產生的「集體痛苦」,有何意義呢?「香港人」作為一個社群,「我們對2019年以降的經歷、記憶和理解,本來就真的完全不一樣呢」?
這些詰問,是這三年來書生經常思考的問題。這三年來,書生都會「當年今日」,和大家回顧「反修例運動」的歷史大事;而且我不只回顧歷史本身,也回顧「回顧」本身及其意義:
上年6月9日,我和大家回顧一次;
前年今日,我又和大家回顧一次;
大前年的今日,我沒有回顧,我和大家一起遊行。
每當我用倒敘法回顧「回顧」,就會發現喚回的記憶和情感,其實一點也不虛無緲飄;相反,它們都很真實,沒有大前年的今日,沒有100萬人上街遊行、沒有同路人的淚與汗,沒有政府晚上11時多發表的「哦!我收到啦!」的聲明,沒有之後發生的點點滴滴,就沒有堅持回顧的理由。
歷史的本質原來是沉默,它總是等待著人們說話。
但這個「人們」不一定是你和我,而可能是最喜歡控制集體記憶和歷史的政權。假如我們不喚起記憶,不敘述歷史,不表明真相,我們的歷史和記憶就會被篡改。1984有個名句,叫做「誰掌握了過去,誰就掌握了未來」,記憶構成個人及集體的自我理解和認同。忘記過去,或由得記憶被篡改,就等於捨棄「自我」及「我們」最核心的部分。
要在新「常態」下,過著日常生活,尋找未來新方向,這無疑正確也正常,但難題是沒有過去的自我將變得空洞,尋根卻又很痛苦,於是我們總是徘徊與掙扎在「空洞」與「痛苦」之間:
「都三年了,為什麼還要勾起我這些回憶與創傷?這有什麼意義?運動不是早已結束了嗎?」
「未完,我們還在。永遠不會忘記!」
書生相信,大多數人都經歷過以上兩種狀態的轉換,以及伴隨而來的亢奮、失落、團結、無力、創傷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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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生最近在看一本《記憶的倫理》哲學書,裡頭提到「人被困禁於世界的觀念,幾乎與時間一樣古老」。古時哲學家相信瞭解世界背後的知識,人類才能從世界囚牢中解放出來。現代弗洛依德則把這個觀念扭過來,他認為我們活在潛意識的監獄裡,在這監牢中,看守著我們不安的記憶。
因此,只有我們將這些壓抑的記憶重新喚回到意識之中,才能得到治療。作者認為,這個「囚禁隱喻」甚至成為了南非和解及真相委員會的基礎:只有集體記憶和真相被公開、被言說、被感知,人們的創傷才可能得到治療。
書生才發現,自己一直敘述歷史,不只是一種「公共責任」,更是一種自我治療的過程。但我不只是想自我治療,還想和大家一起用書寫與閱讀的方式,一起回憶與治療。
當然,這是危險的。勾起記憶的危險是隨時會帶來更多難以宣洩的痛苦、憤怒和仇恨,而不是和解及釋懷。這就是為什麼那麼多人不敢看《理大圍城》、《時代革命》等紀錄片的原因,也是為什麼很多人(包括書生)即使勇敢地看完,也會持續沉溺於難以排懷的回憶與情緒之中。
無法控制。我們需要圍爐。一個人不足以背負整個時代給予我們的重擔,正因為如此,書生才公開書寫,我希望透過書寫歷史與記憶,坦露自己的思考、脆弱和痛苦,能夠令大家意識到我們其實都共享著一些記憶,我們確實是「共同體」,即使是「痛苦」構成我們這個共同體也好,就讓我們去面對回自己的構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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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.06.10凌晨示威報導:
《十八歲就迎來「我城終局之戰」 香港少年少女的絕望與希望》。
現在回看這個標題,可能有人會覺得奇怪,反送中才爆發了一天,就「我城終局之戰」?原來受訪的少男少女,是百萬人遊行後,凌晨留守並在及後於告士打道被警察圍困的358人之中的其中幾個。這次圍困有8成是16-25歲的年輕人,而在這些年輕人之中,又不乏曾參與「雨傘運動」的抗爭者。
受訪的幾個少男少女,他們認為四年前雨傘聚集了大量人群,仍然無法撼動政權,全因為過於「和理非」,因此他們希望在6.9遊行後留下來做點什麼。他們認為,雨傘已經失敗了,假如今次再失敗,香港就徹底玩完,所以這次是「終局之戰」,不能再退讓下去。
但什麼是「終局」?雨傘最後一次衡撃,就有人提出終局論。或許雨傘是偽終局,2019年才是真終局?但如果公義理應長存,自由真的不死,終局論加上失敗的結果是否意謂著反過來的結論:暴政長存,自由必死?
其中最有趣且吊詭的是,若然他們沒有雨傘記憶,就不可能會走出來,也不會有終局論。雨傘的記憶一直延續到2019年的當下,那麼2019年的記憶又將會延續到哪一個當下?
例如其中一位受訪者,稱她的同學在雨傘後,只想過著「理想中的簡單生活」,「不問政治,什麼也不想理」。她說,「看到那些地區的小學、中學生不少都以普通話閒聊,驚覺記憶中的『香港』消失得比想像中快太多」。
這種無力、犬儒、回復常態、驚覺香港消失,原來我們都經歷過。後雨傘時代一樣,2019後也一樣。歷史的重複意謂著什麼?我們能否從中學習到一些有用的智慧?書生相當記得,雨傘後的兩年,幾乎所有社運朋友都不願意提起雨傘,認為創傷實在太過巨大。雨傘的五年後我們擺脫創傷,今天的我們呢?五年、十年?
在報導末段,兩位受訪者表明「會再次走出來參與」,採訪者也留下了最後一句話:「少年少年女想的問是,有生之年會見到民主、自由的香港嗎?」——我們現在似乎也和這兩位身處於2019.06.10時空的「香港少年少女」一樣的絕望與希望之中。你的答案又是什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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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記憶」是個深奧的哲學難題,「記憶的倫理」也是。諸如「(個人記憶都不可信的情況下,)集體記憶是否可能及真實的?」、「記憶是否必然要再現情感?若是,喚起痛苦或屈辱的記憶是否在自虐或自取其辱?」、「在上述的情況下,我們還有什麼理由要守護痛苦或屈辱的記憶?一種為了守護真相的義務?一種為了保護共同體的責任?還是純粹的不能自拔?」